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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几回魂梦与君同(1/2)

夜色如轻扬的羽帐缓缓洒落,大漠的夜是深深的蓝色,星垂平野,明亮地烁着银亮的光,仿佛银汉迢迢,伸手可及。

我与他并乘一骑,信马由缰,缓缓前行。

他的身体是温热的,以保护的姿势在我身后,不离不弃。

空旷的原野似乎永远没有边际,足以让我与他漫行天地间。

我靠在他肩头,低低道:“我们还要走多久?”

他的话语轻轻拂在耳边,道:“你喜欢就好。”他的手臂一紧,更拥紧我一些,声音低低如同梦呓,“嬛儿,我不曾想还有今日,可以失而复得。”

我低一低头,闻道他身上青涩而幽暗的气息,是熟悉的杜若清香。

这一刻,我真觉得往事皆可放,没有什么比能停留在他怀中更安全与幸福。

我婉声笑道:“如果真有什么一直不变的东西,我相信便是你身上杜若的气味。”

“山中人兮芳杜若”,他的声音似温软的春风,一涡一涡漾在耳边,“小像会褪色,我也会变老,甚至对你的心意也会改变,但是这杜若却一直和你的小像放在一起,不会改变。”我眉心微微一动,他已然察觉,伸出一指按住我眉心道:“不许皱眉。

嬛儿,我本不想告诉你这样肉麻的话,但是要告诉你这句话需要等待许多年才有一次机会,所以你要记得,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浅去,只会越来越深。

即便你在皇兄身边,即便玉隐在我身边。”

他的下颔抵在我的颊边,新生的胡龇扎在面颊上有微微的刺痒,好像春日里新生的春草,茸茸的,带着无尽希望的气息。

我一动也不敢动,只是轻轻道:“我都知道。”

我取过他怀中的矜缨,不觉含笑,“这么多年了,还带着,多傻气。”

他轻轻一叹,却带着融融笑意,“是啊,你却不嫌我傻气。”

我忍不住轻笑,伸出手指去刮他的脸,“羞不羞?”

月光如银倾洒,连远处的地平线也带了一缕淡淡的银光,恍若银河倾倒,连绵一线。

时年久远,矜缨被手指摩挲得有些黯淡了,连系带子的缨络也有缝补的痕迹。

我柔声道:“你还自己补这个?”

他眸光微微一黯,还是笑道:“是玉隐缝的。

我一直疑心那日的小像为何在人前突然落出,原来是带子年久断了,玉隐知道我不想换新的,后来她缝补好了。”

我闻得“玉隐”二字,想起那一日的情景,心中不欲多言,便将矜缨仔细放入他怀中。

他见我沉默,便握一握我的手,问:“怎么了?”

我道:“你出来时玉隐知道么?”

他微微点头,“大抵是知道的,我让玉娆接她去平阳王府时,她似有疑虑,婉转劝过我。”

“你总要为她和予澈考虑。”

风将他的话语一字一字吹进我耳中,“我不知道皇兄要你和亲是否另有打算,但我不能不怕万一,万一你不能回来,万一你一辈子只能留在赫赫,万一赫赫哪一日再与大周动干戈时要以你相挟……嬛儿,这次,我一定要带你走。”

心头泛起温软的甜意,那甜意里却浸着一点一点的酸楚,“我们可以往哪里去?”

“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他冰凉的唇吻在我鬓边,“不管为了什么原因,皇兄肯许你和亲,我都不敢再让你回他身边。

这么多年,他要什么我都可以不和他争,唯有你,他既然出卖你,我便不能再放你回去。”他深深一叹,带了无限感慨,“就当我,唯一和他争夺一次。

我会告知皇兄我追不到你,却听闻你刺杀摩格不成,潜逃不知所踪,待事情安定下来,我安顿好一切,便会来寻你。”

马蹄声答答响起,我喃喃道:“天下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吧。”

我有些出神的望着深蓝天野,已经到大漠的尽头了,再往前隐隐看得见有驿馆的点点灯火,回首极目望去,只是茫茫的原野开阔,唯有一棵胡杨,停驻在视线里,随风沙沙晃动满枝的叶。

这样渺广的大漠中,在马上吹着拂面的风,仿佛只是飘荡在茫茫大海孤伶伶的一叶,无边无际的原野,仿佛永远都不能走到尽头。

若真能只是沧海一叶,随波飘荡,任意东西该有多好。

可是天下那么大,终究没有甄嬛和玄清的容身之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连那枚小小的矜缨都已沾染了玉隐亲手缝成的针脚,我们带着心里的牵挂又能自由地走多远?

我们的放不下太多,苦海无涯,不能自渡,所以,永远不能同登彼岸。

风渐渐大了,拂起的衣角在深夜里如一双巨大的比翼的蝶,仿佛要自由地翩然飞起。

我望着他的眼,几乎是贪恋地握住他的衣襟,靠在他胸前,唤他,“清……”

远处明明灭灭的灯火如粲然的星子倒映进眼中,好像是一滴滴凝结的泪,脑海里蓦然想起幼时所念的一句诗,前词后句都已经模糊了,只隐隐记得那一句,“拼尽一生休,尽君一日欢”。

一生休?

我来不及去细想,他的吻落在唇边,带着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卷来。

月色明澈如清霜,自驿馆旧旧的窗格里漏下来,清晰地照出他睡梦中安稳的容颜。

这样的神情,我已经数年不见,可是那样熟悉,和自己记忆中的印象并无丝毫分别。

只是觉得如身在梦中,不信还有这样一天。

这样的月夜,和从前在凌云峰的月夜,并无一点不同。

他脸色有淡淡的潮红,俊朗的面容略有倦色。

我俯过去仔细看他的脸,心下一软,手指眷眷抚上他的眉,他的面庞。

忽觉手上一紧,玄清竟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我一时不敢动弹,只低低绽出温柔笑意,“嗳,睡觉也不老实……”却见他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断断续续道:“嬛儿,……别走,这么多年……我终于等到你……”我怔在那里,慢慢伏于他胸前,感觉他身上的无尽温暖,安定我的身心。

恍惚是过了良久,窗外有呼呼的风声吹过,晃动着薄薄的窗纸。

塞外的风声不同于紫奥城,紫奥城的风怎么都是漱漱的小雨,而这里,连风都是刚硬的。

可是……

我缓缓松开他的手,那一刹那,眼中忽然沁出了模糊的泪光,泪眼朦胧中,想起数年前他远赴滇南那一日,离别前昔,我那样明眸流盼,深情熠熠,“我等着你回来。”

终于,我等到了他回来,可是自己,却不得不离开。

这样的命数,已是永远不能摆脱。

废弃许久的驿馆十分简陋,尚有一点尘土浮动的气味,我极安静地起身,自行囊中取出一卷细细的安神香,点燃的一瞬双手有些微的颤抖,像是被烫了一般。

我静一静神,眼见点燃的安神香冒气一缕幽细的白烟,方才披上朱红外裳,静静开门出去。

退身掩门的刹那,看见他的身影掩映在如霜月色中,那样安详,唇角还带了一丝笑意,许是梦到了什么愉快的事。

门“吱呀”一声应声阖上。

我逼迫自己转身,但见深深庭院,满地雪白落花簌簌,似燕山寒雪,寂寂无声。

一轮明月那样圆,遥遥挂在天空,冷眼旁观。

原来所谓花好月圆,不过是明月不谙离恨苦,永远冷静而自知地挂在天涯那头。

我终于,落下泪来。

走出两重院落,驿馆大门外,阿晋与槿汐正蹲坐在台阶上打着瞌睡。

槿汐睡得轻浅,即刻醒了,见我装束齐整,丝毫也不意外,只是带着那样凄楚的笑意,“奴婢知道,娘子迟早会出来。”

我微微颔首,推一推阿晋,他见我独自出来,不觉讶异道:“娘子怎么出来了?”他往我身后探头,“王爷呢?”

“王爷还睡着。”我看着他,平静道:“阿晋,你带兵送我回去。”

“回去哪里?”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简短答道:“回宫。”

阿晋脸色难看得像鬼一样,“娘子睡糊涂了不要紧!

王爷知道会杀了我的!”他年轻的面庞忽地生出一种坚毅之气,“这些年王爷怎么过的,别人不知道,我阿晋都知道!

那次静妃娘娘,若不是王爷喝了酒,静妃娘娘又穿了身和娘子相仿的衣衫,王爷不会以为是娘子然后……王爷没有办法,可是我都知道,王爷心里只有娘子。

现在娘子好容易能出宫,为什么不跟王爷走,从前走不脱,难道现在还不成么?”

我轻轻嘘一口气,“阿晋,我知道你忠心,所以才托你救王爷一命。”阿晋睁大了眼睛瞪着我,“王爷带了九王麾下的人出来,京中只怕乱成一锅粥了。

即便你们回去可以回说王爷并不曾找到我或是说我逃了。

可是世上哪里来这样众口一辞的事?

再者王爷若带我走,太妃、隐妃与予澈该如何?

皇上布下天罗地网追捕我们之时不能不迁怒于她们,到时我便是陷王爷于不孝不惕不忠不义之地。

若王爷在外安置了我,总有见面走漏风声的时候,到时只怕后果更不堪设想。

阿晋,你是王爷身边最忠心的人,你不能眼睁睁看着王爷……”

阿晋年轻的面庞上微露犹豫之色,他搓着手道:“王爷当年深悔不能带走娘子,以致二人分离,娘子在宫中百般受苦。

这次……”他看我一眼,十分担心,“娘子未能如皇上所愿杀死摩格可汗,若皇上又知是王爷带回娘子,只怕连娘子都有杀身之祸。”

远处有夏虫唧唧的鸣声,仿佛亦带了秋声。

银白月光斜斜地照在阿晋的盔甲上,有淡淡地一圈光晕。

再好看的光晕,那也有铁甲的杀气。

我轻轻一叹,“阿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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