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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天教心愿与身违(1/2)

一夜无话,只听闻玄凌留了玄清一夜,把酒谈心甚欢。

宿醉后的玄清亦被留在水绿南薰殿的偏殿睡下。

待到午睡起来,小厦子急急来传我,道:“皇上在水绿南薰殿等候娘娘呢。”

这样仓促来传,我只得匀面梳妆,匆匆往水绿南薰殿去。

旧居宜芙馆与水绿南薰殿相距并不远,只是小厦子难得的面色凝重不言不笑,不觉叫我心生揣度。

待到了殿门前,只见重重湘妃竹帘低垂,李长趁着请安的间隙悄悄在我耳边道:“昨儿皇上与贤妃瞧见了。”

不过短短十个字,我未及询问详情,一颗心,已沉沉坠入冰雪之中,遍体发凉。

玄凌一人卧在凉簟上,并未因我的入殿而起身。

我如常敛衣,如常行礼,如常问安,他并未转身,只含糊道:“嗯,你来了。”

我并不敢多话,只在他身边静静坐下,榻边搁着一把障面用的团扇,不知是哪个嫔妃留下的,我只依稀觉得眼熟。

扇柄是鎏金镂空的雕花,垂着杏子红的流苏,极明艳的颜色,扇面做成了盛开的莲花形状,蒙着素纨,上面绣着连绵不尽的“远山含烟”图,彻彻底底的绿色深浅不一,看得久了,眼前会微微发晕。

我见玄凌只是阖着眼,额头有细密的汗珠不断沁出,随手拣起那把扇子,轻缓地替她扇着,温柔笑道:“四郎睡得好热,看满脸的汗……”

玄凌霍然坐起,只朝我瞪了一眼,狠狠一掌打在了我脸上。

这一下猝起突然,我痛得脸颊一阵阵发麻,眼前金星乱晃,登时怔在了当地。

侍奉他多年,这是我第一挨打,甚至连从前被他禁足宫禁,亦未曾受过他一指头。

忍着泪,我伏下身道:“皇上要打臣妾不敢多言,只是臣妾做错了什么?

还请皇上明白示下。”

“明白示下?”他满头满脑的汗,唇角浮上的冷笑与这温煦的季节全然不符,“朕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抚着脸颊热辣辣之处,含泪仰起头道:“臣妾以为事无不可对人言,皇上但说无妨,臣妾洗耳恭听。”

胶凝的气氛微微叫人窒息,玄凌微微地眯着眼睛,有一种细碎的冷光似针尖一样在他的眸底刺出,“昨日在御苑,你和玄清做了些什么?”

我心头一震,急忙静下心气,淡淡道:“光天化日之下,御苑中人来人往,皇上以为臣妾能与六王做什么?

不过是偶遇六王,互相问了安好,六王又很喜欢雪魄,抱了会儿。”我想一想,“亲王抱帝姬或皇子虽然不合规制,可是六王风尘仆仆归来,他抱过雪魄,臣妾也无从劝阻。”我心底一酸,“毕竟,雪魄是六王的侄女,臣妾也不能罔顾叔侄之情。”

他静默片刻,伸手托起我的下巴,“叔侄之情?

也能让你与他含悲含喜说上大半日话么?

你真当朕什么都看不出来!

当年太后与……”他满目怒色,生生忍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我心头大震,终于明白是什么事让他耿耿于怀——昔年摄政王与太后之事,玄凌不是不知!

我沉默与他对视,静静道:“臣妾含悲含喜,亦是为了玉隐,她不比臣妾日日有夫君陪伴,只能守着孤灯日日夜夜盼六王回来一叙夫妻之情。

玉隐是臣妾义妹,臣妾关心她也是情理之中。”

他冷笑,握住我下巴的手指加了几分力道,“到底是你盼着玄清归来还是玉隐,你自己心中有数!”

下颌隐隐作痛,我直视他的目光,“说实话,臣妾并不希望六王归来。

因为六王回宫,皇上性子喜怒无常,疑心妻儿,合宫不得安生。”我索性一气说出来,“皇上曾为珝贵嫔一句劝说而冷落她,如今又要为六王与臣妾闲话家常而疑心臣妾,皇上若有真凭实据,大可废黜臣妾,臣妾绝无怨言!”

“真凭实据!”他松开握住我下颌的手,“他当年率军不顾一切从摩格手中救你回来,你当真没有丝毫感动?”

我以茫然与诧异迎上他冰冷的双眸,跪得生疼的膝盖一软,颤声道:“不是皇上派六王来救臣妾的么!”

玄凌微微愕然,旋即平静下来,眼底那种寒冷逐渐融化,“当然,是朕吩咐他的。”

我“哦”了一声,只是诧然,“若皇上是派李长前来,臣妾难道也要为李长感动,当然是感激皇上用心良苦!”我假意道:“何况臣妾至今深怨六王,怎容许玉姚跟随大军而来,以致摩格看重玉姚夺去做了大妃,臣妾生生失去胞妹,如今数年也见不上一面。”

有须臾的沉静,听得风声漱漱,撩拨窗外密密匝匝的荷叶,轻触有哗然声。

他的神色逐渐温和下来,伸手抚摸我被打的肿处,问:“疼不疼?”

我索性红了眼圈,指一指心口,“这里疼。”

他搂住我的肩膀正欲安慰,忽然又冷了脸色,“你既怨他,怎的又与他说那么久的话?”

我垂下脸低低啜泣,“当年臣妾深受华妃之苦,为了政事臣妾亦能忍耐。

如今六王再不好也是臣妾的妹夫,皇上的手足,臣妾怎会不识忍耐,做好场面功夫!”

他一怔,神色又柔和些许,起身从榻前的景泰蓝大瓮里取出几块半融的碎冰,他手势温柔,轻轻在我肿起的面颊轻敷,那冰块的寒意极冷极冷渗进肌肤里,激得我寒毛倒竖,毛骨悚然。

玄凌的手势轻缓,那触肌而化的冰水凉凉地从面颊滑落至脖颈,冰凉的一道滚落,连他的声音听在耳边有些恍惚,“朕不能不忌讳他,从小,父皇就最疼老六,数次要立他为太子。

若非群臣反对,今日坐在朝堂御座上的人就不是朕了。

何况诗书也好,骑射也罢,父皇悉心教导,自然每一样都胜过朕。

如今,他又手握兵权,万一他起了汝南王昔日之心……朕不能不防!”

我心中一阵阵发寒,寒得生出缕缕生疼意味,“皇上,六王不会!”

他猛地将手中冰块用力一掷,那冰块骨碌碌滚了出去,留下一滴散碎的冰珠与水痕,反射着外头雪白天光,似有刀刃的寒影。

他面容深沉,斥道:“你不是他怎知他的心思,难道他有什么心思都对你说!

朕早就知道他对你别有心思!”

我忙跪下道:“臣妾不敢!

只是揣度着六王素来对皇上恭谨……”

“再恭谨的人手里有了兵权也会生异心,何况父皇本就属意过他当太子,难保他不对皇位有觊觎之心!”他面色阴沉不定,眼中闪过狐疑的幽光,冷然道:“何况皇家本无手足之情,唯有君臣之份。

朕说句不好听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宛若被人当头灌入千年冰水,那透骨的寒意迅疾从脑海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我冻得手足发麻,不能动弹,只觉得无数冰冷长针锋利地刺入脑中,痛得我无法思考。

我本能地喊:“皇上,六王是您亲弟弟——”

“当日朕决定与母后争得皇位的时候,就已经忘记了他是朕的弟弟。

这些年来朕厚待于他,已经是格外恩赏了。”他停一停,整张脸沁出阴隼的杀意,“昨夜与他长谈,他与朕谈起军中之事,历历可数见解颇深。

这个人用得好便罢了,用得不好便是朕的心腹大患,朕容他不得!”

我还欲再劝,“皇上三思,六王身负军功并无过错,皇上若要除他,恐怕反而损伤圣誉——”

“淑妃,你做事从来不教朕失望。”玄凌缓缓起身,将一个折叠得精致的纸包放置在桌上,“所以这次的事朕还是交给你去做,只能成功,绝不许失败。”他温和地抚摸我的面颊,“你用你的行为告诉朕,你对他并无私心。

朕是一定要除去老六的,只是朕想给你一个机会。”

我双唇微微哆嗦,本能地摇着头,去抗拒那包致命的毒粉。

他的声音阴毒而蛊惑,“一切朕都已经安排好了。

他此刻在桐花台等着朕与他去宴饮,你代替朕去,朕等你的好消息。”

我挣扎着道:“皇上,那么容臣妾去更衣。”

“不用更衣了。”他伸手为我扶正发髻上的双凤衔珠金翅玉步摇,让三缕金线串南珠蔷薇晶尾坠恰到好处的垂在耳边,又为我正一正杨妃色暗花流云纹绫衫,“朕的嬛嬛永远这样美,若朕是老六,也会心甘情愿喝下你玉手送上的毒酒。

去吧!”

我木然被他推着起身,小厦子牢牢搀住我的手臂往桐花台去。

玄凌空洞的声音沉沉在耳后,“事成之后,涵儿会是大周绝无异议的太子,因为他有一位深得朕信任又能干的母妃。”

回眸的瞬间,光线黯淡的疏影里,他眸光深邃如无穷黑洞,幽远难测,隐隐透出一缕暗紫剑光,冷硬锐利,直刺向桐花台方向。

前无去路,后退,亦只有死路。

妃色裙裾散若流云轻轻掠过汉白玉地面,因着殿中设宴,桐花台的地面皆用清水冲洗过,光可鉴人。

小厦子悄然引我入内室,碧玉珠帘子悠然作声,帘后的他已经肃然起身,行礼等候。

“是我。”隔着一挂碧玉珠帘,我用舌尖压住牙齿的颤抖,温言道:“王爷不必客气。”

桐花台殿阁中帷帘已卷,暮光迷离。

小厦子上前打起帘子,碧莹莹的珠光之后,他着一痕桐色长衣,长发以金冠端正束起,相视的瞬间,窗外有熏然溜入细竹帘的风,在黄昏的柔光下吹拂得愈来愈温柔缱绻,像一个柔软的梦境。

我有一瞬的恍惚,桐花台嘉木繁翠,荫荫如旧,映着暮晚天光,凉风满袖,墙角夕颜盛开若清雪漫漫,仿佛时空倏然逆转,又回到初入宫闱的少年时光,还是那年七月末的夜,与他初会于桐花台。

紫奥城的日子绵长地似一缕越拉越长的丝线,在沉溺般的寂寞中,总是常常会想起凌云峰的那些日子,想起久未谋面的他。

那么久的思念之后,此刻只深切地盼望着,只要永远不要见他,不要有这样的相对就好。

小厦子打了千儿陪笑道:“皇上午觉睡得不香,此刻还很困倦,所以先遣娘娘来陪王爷喝上几杯,皇上更衣后即刻会到来。”

玄清扬起眉毛,问道:“皇兄身子不安么?”

小厦子眼睛骨碌一转,已经笑起来,“皇上龙体无恙,只是天热贪睡,午后瑃嫔小主又来过。”

言及此,玄清已不好多问。

小厦子放下手中的缠丝玛瑙盘,盘子搁着一把和田白玉莲瓣酒壶,壶中殷红的酒水似一泓桃花水,沉静地蕴着甘甜醉人的馥香。

壶上极精致的盖帽,以两瓣和田白玉合在一起,肉眼几乎不可分辨,总以为是完整的一块。

他笑容清淡若四合的暮光,“有劳淑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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