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36 盘面下的角逐
庾献目光一垂,落在纸上,开口笑道,“早听说王仲宣有异才,今日一见,果如其然。
只是仲宣青春正好,前途无限,何必为些许小事,这般愁苦。”
众人闻言,都惊疑莫名。
王粲诗风愁闷孤郁,既是忧心家国,又是忧心自身的前途,这两桩事,哪一件能算的上“些许小事”?
眼前这人口气甚大,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又听那姓庾的俊朗男子说道,“也罢,我便赠你数言,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众人更加面面相觑了。
这家伙……,是打算给王粲赠诗?
众人虽然都是青年才俊,但是就连在王粲面前作诗,都觉得放不手脚,又有何人敢给王粲赠诗?
而且听这话,赠诗之外,竟然还暗含提点之意。
庾献也不顾众人是怎么想的,直接提笔写道,“端坐苦愁思,揽衣起西游。
树木发春华,清池激长流。
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俦。
我愿执此鸟,同济有轻舟。
欲归忘故道,顾望但怀愁。
悲风鸣我侧,羲和逝不留。
重阴润万物,何惧泽不周?谁令君多念,自使怀百忧。”
庾献炼体有成,落笔极稳。
那字不循字体,如枝蔓攀附,如大树耸立,如繁花点点。
庾献又稍微用上了点“名家”的手段,于是那倜傥自然的文字,便如潺潺流水,瞬间浸润心间。
众人行云流水的看过,如沐春风一般。
等到再一回味,诗意中的怅然愁闷,又像是粘稠的空气,让人挣扎不得。
庾献率性落笔,自然点出丘壑。
方寸之间,笔落如削,团如盘蛇,文字以死阵布局。
这首诗本就是历史上曹植曹子建赠送给王粲的,几乎相当于专杀王粲的任务物品。
王粲是天才多思的人物,诗中的忧思悲怆,一下子就被他共情到了。
他仿佛看到,那端坐苦愁思的正是自己,前后顾望,只有悲风呼啸,日头沉下,愈是西山愈寂然。
在庾献巧妙的布局下,诗意掩藏下的死意,悄悄的攀附在王粲身上。
王粲越发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走不出来,一时忧愤之下,竟“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这诗和王粲宿命纠葛,自然容易共情。
崔州平、孟公威、辛毗、杜袭、赵俨、樊钦等人看不透其中的妙处,正品评着词句啧啧称奇,见王粲读过一遍,竟是这般反应,无不骇然变色。
不过王粲终究是天下少有的聪明人,喃喃的默念几遍,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玄机。
庾献的死阵极为特殊,本就留有一线生机,透着勃勃的生气。
之前抄曹植诗的时候,庾献还特意把那句“我愿执此鸟,惜哉无轻舟”,改为了“我愿执此鸟,同济有轻舟。”
这首怅然愁闷的诗词,立刻像是悄然推开了一扇窗户,为王粲露出了外面的青草绿茵。
在死阵的加持下,那股藏于一线的生之气息,像是维系着王粲呼吸的最后一口清新的风,让他贪婪的追寻着。
那沉闷的诗意,也仿佛鲜活起来,对他循循善诱着。
——“你眼前的……,便是那个乘轻舟而来,带你同济苦海之人。”
王粲感受着诗意,如同醍醐灌顶一般,看着庾献开口恳求道,“愿先生教我。”
庾献忍不住露出笑意。
他利用曹子建赠给王粲的共情之诗,又利用名家那直指本意的手段,最后就连诗意藏死意的花招也用上了。
这诸般手段相辅相成,对付王粲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和粗暴的直接按倒灌药都差不多了。
庾献看着王粲问道,“庾某说过,这不过些许小事而已。
只不知你是想要有所担当,还是想要有所作为?”
王粲闻言不解,连忙问道,“不知何为有所担当,何为有所作为?”
庾献笑道,“所谓的有所担当嘛……,你既有忧国之念,自然该当仁不让。
我可为你写两封书信,一封给当朝司徒王允,让他为你在司徒府中安排个长史之类的官职锻炼,以后可外放一任太守。
一封……,给郿侯董白,让她在朝中为你授个郎官,等你见识的多些,若是九卿有缺,或许有幸补录。”
庾献此话一出,王粲就惊的“呀”了一声。
对与王粲来说,他连董卓的黄门侍郎都敢去当,怎么会计较什么王允和董白的身份?
他之前蛋疼的地方在于,他家依靠的大将军何进死了,汉室朝廷又经历了董卓之乱的大换血,朝廷最核心的圈子,已经没有他能挤进去的口子了。
在东汉这个察举制为主的时代,寻常人根本没有做官的渠道。
三公九卿都心照不宣的彼此推荐提携后人,牢牢地守着权力最核心的小圈子,外人是根本没有机会介入的。
四世三公的袁家怎么来的?
半个天下的门生故吏怎么来的?
崔州平的虎贲中郎将和太守怎么来的?
更甚至,王粲自己老爹的大将军长史怎么来的?
这种阶级固化原本是王粲的助力,但是随何进的败亡,王家押的注全盘落空,在被淘汰出圈后,这种阶级固化又成了王粲最绝望,最难抗争的天花板。
就算以后依靠家族在地方为官,也不过在下僚沉沦,蹉跎岁月,根本无法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这种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未来,王粲越是聪明清醒,就越是绝望。
而且王粲在颍川书院接触了不少世家子弟后,更听到了一个极为不利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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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已经有些世家,见朝局逐渐稳定,打算推动一项政策,通过评定门第,为人划分等级。
以后像是董卓,公孙瓒这等人物,就再也不会为世家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了。
在这些世家们眼里,那些逐鹿的群雄,不过是一群贪婪的走狗罢了。
争夺三五个郡的地盘算得了什么?
他们这些世家只要联合起来,形成门阀政治,再相互通婚,就可以把持住权力核心。
只要这套体系完成,那个最终的赢家一定会很乐于参与进来,成为他们的一部分。
如果赢家不肯,那也没关系,他们可以再换上一个。
赢家需要征服整个天下,而他们只需要征服赢家的宫廷。
与艰苦的南征北战相比,他们只需要一把短刀,或者一场从日出杀到黄昏的政变。
世人只见那些英雄,手击急鼓、兵激烟下,流血漂橹、尸横遍野,以为这就是当世豪杰,却没有人意识到,那数千百人的杀戮,数万十数万的流离,在这些坐而论道的士大夫面前是那么不值一提。
他们和声细语的,在揖让之间,笔锋之下,就决定了全天下数千万人,以及他们子子孙孙的命运。
如果是之前,王粲肯定会举双手赞成。
可如今这个天花板压在他头上,那就卧槽了啊。
现在这么多慢慢边缘化的士人,不等群雄争出一个结果,就聚集在这里打听风向,甚至不少人都打算向董卓的孙女妥协,为得就是打算在阶级固化前,尽量把门第往前挪一挪。
不然等到天下大定后,就算是他们这种普通的名门望族,恐怕也难以再实现阶级跃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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